Saturday, November 20, 2004

香港從來處來往去處去

對龍應台文章〈香港,你往哪裏去?〉的回應
蕭若元 2004-11-21

明報.世紀

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,今日說來,真有「白頭宮女說天寶」的心情。當時,經濟仍在「天寶初年」,我的建材生意還紅火,為了採購雲石,一年幾次到意大利,那是「燒香看和尚,一事兩勾當」,除了辦正事外,少不免上山下鄉,到處遊看風景。以香港的標準看,意大利是個爛國家,經濟不怎麼樣,盜賊如毛、黑幫橫行,人們的辦事效率低落,港式的高樓大廈,有而不多,都是集中在城巿外圍, Mod- ena、 Tuscany、 Parma等地皆然。它的舊城維持舊時模樣,如非間中見到路燈,以為回到了十五世紀。略用想像力,羅密歐爬上茱麗葉露台的影像,恍如目前。從電影工作者的角度看,那裏拍古裝片,不用搭佈景了。最驚奇的,是城雖舊而不破,保養甚佳,顯然,政府和人民刻意下過工夫,要把城市照原來的樣子,一年一年保存下去。
香港價值難道不是「中環價值」?

那天,我閱到龍應台女士「對香港文化政策與公民社會一點偏頗的觀察」,有點想法,現在就記下來,不是怕忘記了,而是怕西九龍文化中心的談論熱潮過後,這題目的觀察便沒人看了。香港就是這樣的一個潮流城市,潮流來得快、來得凶,潮流一過,變成一場空。我是不折不扣的地道香港人,多年來在香港混飯吃,當然深諳這道理。

我出生在殖民地時代,受的是殖民地教育,學成下山後,一直做生意,這是很正常的香港人的成長歷程,唯一不幸的,是我在大學念歷史,而且念來不是為學位,是真的喜歡;更喜歡的,是中國文化、中國歷史,這喜歡一直維持到現在。近日,我僥倖纖體成功,大肚子沒有了,但清除了的只是脂肪,骨子裏,不幸地,仍保留蘇學士笑語朝雲的「滿肚子不合時宜」。這樣的人,活在今天,難免看政府不順眼,活得不暢快,套句龍女士的用語,是常常「生氣」。

是啊,大英帝國是殖民地專家,擁有專業的殖民政府管理藝術,香港的存在價值,只有一,就是商業利益,港英政府「目標為本管理」,歷史與文化教育嘛,可免則免,舊的建築物嘛,可拆則拆,於是,一百五十年下來,香港變成了全地球「最商業、最金融、最現實」的城市,經濟效益成了檢驗「真理」的唯一標準,正如財富變成了評價人的唯一標準,這就是「中環價值」。香港人就是在這意識形態下成長的畸型怪物,包括從董建華以下的高官在內,而且,他們在這制度下活得比普通市民更成功,想法只會比普通市民「更中環」。

特首帶領香港奔向祖國懷抱

回歸之後,董建華一手帶領香港走向祖國,刻意地去殖民地化,一心把殖民地歷史剷光。這樣,先看看特首先生要帶我們回到的祖國,是怎生的模樣:北京紫禁城的店在賣雜貨,南京紫金山的樹要為地產項目而砍光……到處都是名勝古蹟,每一個名勝古蹟都是破破爛爛,加上沿途叫賣的小販和乞丐,還有隨地吐痰兼大呼小叫的遊客,這些點綴,絕對是難得的旅遊經歷,西方難得一見。甚至是「世界遺產」,也有兩處因為失修,或者是修得太「好」、太多煞風景的遊客、太多髮廊和卡拉OK,快要被聯合國取消地位了。

文革時的大破壞也許是「人禍」,只是,沒有莽人,何來「莽事」?畢竟,破壞古物古蹟的並非一個或幾個人,而是到處開花,人人參與。《史記》用了許多篇幅去介紹秦始皇建皇陵,以前有人以為是吹牛,如果近世發掘了出來,這應該是地球史上空前絕後的考古奇蹟,繼特洛伊古城後的最大歷史發掘;更有甚者,陵墓內古物之多,特洛伊古城比也不能比。但這陵墓,卻因經費不足,丟在當地幾十年,發掘不了,如果真沒錢,那也沒法子,但上海的磁浮鐵路花了五十多億,沒有乘客,錢是白花。上海有最高的金茂大廈,最小的鎮也建美侖美奐的政府大樓,弄得欠債纍纍,快要破產,假大空工程、豆腐渣工程,花了多少冤枉錢?中國人有錢建「白象」,沒錢掘國寶?不怕不識貨,最怕貨比貨,埃及建立阿斯旺水壩,怎樣搬動它的古蹟?同樣地,中國建三峽工程,淹掉了多少古蹟?中國至少比埃及有錢得多罷。小日本又是一例,它的歷史跟中國差遠了,明治維新前,只是小窮國,江山遠不及中國的如此多嬌,什麼金閣寺、東照宮,同少林寺、武當山比較,規模可是差天共地,可是「倭人」對古物的尊敬、的保存,又哪裏是泱泱大國所能企及的呢?這還說不到美國、加拿大、澳洲這些歷史淺薄的新國家,古蹟雖少,但每一樣都是珍而重之的保存,哪像我們雖然家底雄厚,卻是不折不扣的敗家子!

不單如此,今日的中國政治掛帥,有時不惜隱藏歷史,甚至扭曲之。譬如說,為了民族和諧,岳飛傳不能拍,因為他打的金人是今日的五族之一,為了保證政治正確,醒目的製片人只有大拍特拍清裝片。今日的青年人,誰聽過高崗、饒漱石這兩位在五十年代顯赫一時的大人物?中國人的歷史彷彿到了一九四九年就斷掉了,大躍進、三面紅旗、文化大革命這些事件彷彿從未存在過,人人集體失憶。

企圖失憶的豈獨大陸?香港自從董建華上台,也是刻意抹煞殖民地時代,一幢一幢的歷史建築無聲無息給毀掉了,董先生對歷史的無情,比殖民地政府更要深刻。反觀他最崇拜的新加坡,獨立了幾十年,還是古色古香,傳統與現代並存:牛車水、印度街、阿拉伯街,殖民地式的大型建築與高樓大廈並存,唯恐吃掉了老本。

巨富面前我們是何等的微小

說到西九龍的文化中心,根本就是地產項目。如果說,香港的核心價值是中環,那麼,中環的核心價值就是地產。地產商對西九龍興致勃勃、虎視眈眈,皆因這項目可省掉數以百億計的地價,是包賺不賠的生意。那位超級富豪的豪語:我的公司有幾百億,我私人也有幾百億,為了這個項目,我虧掉一百多億,也甘心。嘿嘿,如果這位老人家真的關心文化,把預算虧掉的一百多億捐出來,促進文化,可以發揮多大的作用?面不改容的說出這樣的漂亮話,怪不得他能成為國際級巨富,我們不能了。特區政府正鬧窮,數百多億不進入地產商的口袋而入庫房,作用有多大?削減綜援,令政客炮轟、窮人鼓譟、社會嘩然,不過每年省掉三億元而已!數百億,是三億的一百多倍,攤分起來,每個香港人可分到幾十萬,就這樣送了出去。

文化事業任重而道遠,不在硬件,而在軟件。沒有懂得欣賞的人,再多的美術館和表演廳,也是枉然。

香港的教育師承自殖民地政府,我就是填鴨式教育的犧牲者之一,對香港人的品味程度知之甚詳,不用多提了。特區政府的教育政策更是百尺竿頭,更進一步,新一代除了唱K 、名牌和發明星夢之外,懂得古典音樂?懂得美術?懂得歷史?我很不願意地送了兩個女兒到國際學校念書,但她們受的教育,卻令我眼界大開。老師要她們每天都看書,看後寫讀書報告,小學二年級就學寫英文詩,聽莫札特、貝多芬,模擬莫奈印象派、畢加索blueperiod的畫風,正是熟讀唐詩三百首,不會寫詩也會吟。孩子在這種氛圍中長大,自然而然的成為文化中心的常客,喜歡名畫而非漫畫,喜歡古典音樂而非K 歌,喜歡芭蕾舞而非落D ,喜歡舞台劇而非無厘頭喜劇,品味會像高官送到外國念書的子女而非高官本人!

我有一個問題:文化中心是給老外光顧的旅遊勝地,還是給市民陶冶高品味的場所?說是前者,我見識太少,從未見過一個文化中心單靠遊客可以生存;說是後者,香港有多少人懂得欣賞藝術文化?每年藝術節,政府津貼數以億計的公帑,加上文化、藝術界力竭聲嘶的推介,以及免費派出大量門券,座位僅以數百計的表演場地,可憐地門堪羅雀。每逢有世界級的藝術表演,我都發現,觀眾席上有一些面帶淚痕的中小學生無精打采的鼓掌,並非感動得流淚,而是痛苦的那種,恐怕是給自命懂得欣賞藝術的父母扁了一頓,逼來的。

香港沒有人了嗎?

好,不說軟件,既然西九龍是地產項目,就說硬件。好大喜功的特區政府要建三個博物館、三個表演廳,我的見識不多,至少知道博物館是非同小可的事,大英博物館是英國幾百年帝國主義搶掠回來的成果,台灣的故宮博物館是國民黨逃到台灣的嫁妝,法國的羅浮宮有多年宮廷的收藏,而法國在十九世紀前一直是歐洲大陸最強大、最富有的國家,美國歷史雖淺,但它是這一百年來全世界最富有的國家,而且富豪有死後把財富全數捐獻出來的德行,一千幾百億的捐獻資助下,還不一定有什麼特別的看頭,比起大英博物館、羅浮宮、故宮可差了幾皮。香港財團簽下龐比度、古根漢姆等合作協議,令人失笑,難道人家不到原地看原物,反而來香港去看西方的、看中國的珍藏?回想當日,數碼港簽遍了全世界高科技公司承租意向書,對本港科技產業的發展,不知有無絲毫幫助?同樣的詭計,以為可再次欺騙港人,實在太欺負「香港無人」矣!說實在的,以香港的實力,要搞一間有規模的博物館,已是力有不逮,何一建便是三間?我們唯一有把握去打造的,就是殖民地時代的文物展覽,但在特區政府的眼中,這顯然是最政治不正確的想法。

說到表演廳,一建就是三個,香港有這個人力物力,天天搞四個表演?水準不論,客源不論,單就交通,恐怕已難以承受。當日的紅磡體育館,體育不成,變成了演唱會勝地,已是一大笑柄,遺憾的是今日連唱片業也不景,就算「左麟右李」分場演出,也還有兩個空場,應該怎樣填滿?這種名為扶植文化藝術,實則捨本逐末、揠苗助長之計,我等小民以小人之心度之,恐怕又是特洛伊古城的木馬,內藏輸送利益的伏兵罷了。

文化啊文化,多少發財大計,假汝之名而行之!